【翻譯練習】譚慎格論臺灣：過去半世紀臺灣的「未定」地位

在人們對上週拜登菅義偉華盛頓高峰會一片興奮之時，大家很容易忘記（或者其實你還不知道）4 月 28 日也是某個美國對臺公開政策史中重大但塵封已久篇章的 50 週年。^[1] 1971 年的這一天下午稍晚，美國國務院發言人查理 W. 布瑞（Charles W. Bray III）站上國務院新聞發佈室的講台，繼續當天稍早為了釐清某個「臺灣問題」而中斷的記者會。

當時有什麼臺灣問題呢？

1971 年 4 月，美國正深深沈醉在美國桌球隊破冰訪問「赤色 China」一週、「乒乓外交」來臨的情緒中。全美各地報端塞滿著對於尼克森總統可能終止對北京政府經濟制裁的揣測。同時，美國駐聯合國大使老布希（George H.W. Bush）則正在發想一種「兩個 China 政策」，希望能抵擋住第三世界要求讓北京政府取代「臺灣」^[2] 於聯合國「代表 China 的席位」的巨大聲浪，保住「臺灣」^[3] 在聯合國大會的席位。《紐約時報》4 月每天都刊載關於 China 的報導；美國各地報刊也把能弄到手的各通訊社關於 China 的新聞都引用出來。因此，4 月 28 日這天，國務院的記者會就出現這樣的問題：「臺灣是否有礙於華盛頓和北京取得諒解？」

那天週三中午擠進國務院記者室的外交線記者們一直針對臺灣的主權追問布瑞。如果尼克森總統準備承認北京政府為「China 的唯一合法政府」，那美國就勢必得承認北京政府擁有對臺灣的主權囉？

布瑞先前外交官生涯長期負責非洲事務，那天上午並沒有在他厚重的黑色簡報記事本中特別準備關於臺灣「主權」的談話要點，但有一點他知道的是：美國認為臺灣主權是個「未定的問題」。「未定」是國務院一年前對參議院報告時對臺灣地位的定性，至於具體內容布瑞則不甚確定。這週三的「午間簡報」中一大群失控鵝鵝叫^[4] 的記者每個都要求布瑞對於臺灣問題表達立場、每位記者都希望在明天發刊的聳動 China 報導中出名，一直搶話要求他給出明確的宣示。因此，布瑞宣布暫時休息，保證會為大家指出一個新聞報導方向。

週三下午 4:15，他帶著談話要點重新上台，那是他在前幾個小時中記下的一系列筆記，而不是完稿。

布瑞明人不說暗話：「我來延續今早深思熟慮的說明。大家有對主權方面提出一些問題。」布瑞是位專業雍容的官員，有著普林斯頓式廣播豐厚嗓音，當時每天都代表整個美國國務院的整體政策機關發言。

布瑞現在有了重新從法制顧問及 China 事務單位兩邊擷取的談話要點，開宗明義表示：「有記者朋友特別詢問為什麼當 PRC、ROC 都有共識時我國仍認為臺灣主權問題是未定的。」接著布瑞答：「我國認為臺灣主權未定，是因為開羅宣言及波茨坦宣言中……」這邊他停下來翻閱他的筆記、重組想法後說：「請容我全部重新說明。」畢竟國務院發言人的發言必須絕對可靠。

他清了清喉嚨繼續表示：「我想我先回答為什麼我們認為臺灣主權仍是未定之事。我們認為臺灣地位未定，是因為雖然盟國在開羅宣言及波茨坦宣言表示目標是讓臺灣成為 China 領土，但這項宣示一直沒有正式實現及簽署。適當的措辭並不好說。」唉呀，布瑞終究還是忍不住，開始「脫稿」漫談了。二次大戰期間的「開羅宣言」確實宣示會將福爾摩莎歸還「ROC」，但必須正式與日本簽訂和約，歸還的行為才會成立。然而，到了 1951 年要讓和約定案時，美國拒絕讓韓戰的交戰方赤色 China 參與和會，英國則拒絕與臺北的國民黨政權同席。布瑞忘了說明這就是「福爾摩莎主權」事宜因而（無限期）擱置留待未來再議的原因。事實上，當蘇聯代表質疑為何對日和約沒有像先前「開羅宣言」講好的將「福爾摩莎」交還給「China」時，美國國務院「反問蘇聯政府現在是否真的想將福爾摩莎還給（開羅宣言裡所寫的）『ROC』」，蘇聯也確實不想啊。

不管怎樣，布瑞收斂了一下，繼續讀他的筆記：「現在，我們承認 ROC 對臺灣及澎湖群島行使合法的治理權限，所根據的事實是」ROC 軍隊代表戰勝的盟國在福爾摩莎受降。布瑞轉向記者席中其中一位記者接著說：「皮特，這邊回答你詢問為何我國要與主權有爭議的政府交往，這答案也是基於 ROC 對臺澎行使合法治理權限。」

布瑞繼續說：「也有記者朋友問到我國先前是否曾認為臺灣的主權問題仍然『未定』，答案是肯定的，我國曾多次如此宣示。依我所知最早的一次，我國對這個議題初次表達立場是 1950 年 6 月 27 日杜魯門總統所表示的」（在韓戰爆發時）：「福爾摩莎的未來地位，必須等到太平洋恢復安全、與日本完成媾和，或經過聯合國考量後，才能決定。」在 1971 年的當下，這些條件沒有一項達成；過 50 年至今也沒有。1969 年 11 月 24 日，美國駐 ROC 大使馬康衛（Walter McConaughy）在美國參議院答詢時表示：「由於並沒有任何現有國際處分涵蓋臺澎，因此該地區的主權問題未定，有待未來國際解決。」

布瑞在 1971 年 4 月 28 日的簡報在臺北引發燎原大火，ROC 總統蔣介石對來訪的美國經濟使團怒斥布瑞的「未定論」，並且「繼續不停發火，越來越激動，可以看到氣得發抖。」蔣委員長^[5] 抗議說，「未定論」是最嚴重的冒犯，根本是「重重一巴掌打在臉上」。1971 年 7 月，尼克森總統的國安顧問季辛吉在北京也聽到蔣的畢生宿敵周恩來總理抱怨說「你們美國人聲稱臺灣地位仍然未定，一直到今天你們國務院的發言人還說這是你們的立場。」

1971 年過後半世紀至今，每任美國總統都努力確認臺灣國際地位「未定」的議題，從來都不接受 China「一中原則」裡所謂「臺灣是 China 的一部分」（但也都不明確否定）。1979 年，卡特總統簽署〈臺灣關係法〉，明確給予臺灣相當於美國對待所有其他「外國、外邦、政府或類似實體」的待遇（「臺灣」定義為「臺灣島及澎湖群島及島上住民，以及美國於 1979 年 1 月 1 日以前原承認為 ROC 的治理當局，以及任何後續治理當局」）。1982 年 7 月 14 日，雷根總統對「臺灣」^[6] 總統蔣經國再次保證美國「未改變關於臺灣主權的立場」。1982 年 7 月 24 日，國務助卿何志立（John Holdridge）重申：「美國不會正式承認 China 擁有臺灣主權。」之後歷任總統也都堅守雷根的保證。川普總統任內的國安委員會解密了雷根保證，拜登政府也列舉雷根保證作為 China 政策指導原則。

在 1971 年以前，臺灣國際地位「未定」在美國政策中不具重要性；ROC 當時仍是美國盟友，並且是聯合國安理會成員之一。而從 1971 年至今，臺灣「未定」的地位則悄悄潛伏在美臺「非官方」關係的核心。這種特殊的模糊空間半世紀來讓臺灣能夠發展完全與 China 切割的國際身分。

川普總統任內，華盛頓政府輕輕將「臺灣主權未定」的基調敲回公共評論中，作為拒絕「正式承認 China 擁有臺灣主權」的法理基礎。拜登政府也似乎很順利地延續這項政策，還有一些主要國家，如英國、加拿大、澳洲等太平洋戰爭戰勝國及日本也是如此。

然而，China 現在用其「一個 China 原則」對全球媒體疲勞轟炸，強力壓抑公開討論臺灣「未定」的地位；「臺灣」^[7] 則由於憲政因素無法擁抱它的未定地位。不過，要是國際意見越來越不瞭解臺灣的「未定」地位、變得徹底陷入 China 的主權宣稱中，臺灣將難以久存。美國政府目前還在苦思如何教導盟國、夥伴們關於臺灣「主權未定」的背景故事、原因、維護這項地位的必要性，直到臺灣日益堅強，足以透過自決公投的老方法，確立它的國際地位。

譚慎格（John J. Tkacik, Jr.）為退休美國外交官員，曾任職於臺北、北京，現為國際評估與戰略中心「亞洲未來計畫」總監。